貝希斯敦銘文石刻


  我蹲坐在克爾曼許的巴士站走廊上,百般無聊的數著時間,熬了很久,終於天亮了。但是我還是得等這些巴士站一一開門,我要先問今晚從克爾曼許到大不里士的車票--最好有夜間巴士。

  找了幾間公司之後,終於問到了車票,從克爾曼許到大不里士竟然要13個小時,下午五點的車,隔天六點才會到…車程很長,不過,正合我意。搞定了車票之後,我也想把我的大背包寄放在車站這裡,但溝通了很久,這售票員不懂英語,一直無法了解我要幹嘛,我看這裡空間開放行人來來往往,也不好放在這邊,於是心一橫,不寄放背包了,我把所有家當一肩扛起,直接往比斯通前進。

  原來克爾許長途巴士站的旁邊就是短程巴士站,還滿方便的。大清早的,沒什麼人在等巴士,沒有人懂英文,我於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了開往比斯通的巴士。


照片中的橫向道路就是波斯皇家御道



  這是從克爾曼許往哈瑪丹的巴士。從克爾曼許到哈瑪丹這段路,是古代波斯帝國的「皇家御道Royal Road」,已經有兩千五百年的歷史。哈瑪丹是古代波斯帝國四大都城之一,也是個具有千年歷史的古都。從哈瑪丹一路向西,經過克爾曼許可以直達巴格達,也就是古代的巴比倫。

  搭乘小型巴士,我從克爾曼許到比斯通只要半個小時,但是人類在這裡已經走了數千年之久。西元前五世紀,波斯國王大流士為了控制龐大的帝國,興建了一條長達兩千七百公里的道路,從帝國都城蘇薩(幼發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共同出海口附近),直達今日土耳其的伊茲米爾(濱臨愛琴海),並且連絡的波斯波利斯、巴比倫等重要城市,在古代世界是相當先進的道路工程。

  這條道路的目的主要是為了傳遞訊息,據說古代的信差走完這一條道路只要七天。古希臘的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曾經說過這樣的話:「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東西比這些波斯信差還要走得快了。」

  希羅多德的形容影響深遠,「波斯御道」遂成為西方「捷徑」的形容詞,也留下一些有趣的西方諺語如:「這世上沒有通往幾何學的波斯御道」或是「(雖然軟體工程)並沒有什麼波斯御道,但道路還是確實存在的。」

  後來波斯御道因為波斯帝國的滅亡而逐漸荒廢,但從哈瑪丹到克爾曼許這一段則是一直有人使用,後來也成為絲路的一部分。在一些公路迷的眼中,哈瑪丹到克爾曼許的這條公路,是一生中必須來朝聖一次的偉大的之路。


比斯通的綠洲現貌與左下方終年不乾涸的池水



  這一條建在滾滾黃沙上古代的皇家御道,會經過一個山腳下的小綠洲,那裡有一個池塘,終年湧出不涸泉水,四方來往的行人商旅,總會在這裡停下腳步,休息打飯裝些泉水。這個綠洲就是現在伊朗的比斯通Bisotun,古代的貝希斯敦Bercistau,也就是我的目的地。

  當年雄才大略的大流士一世,征戰四方修建皇宮、並且開築前無古人的波斯御道。於是他選在御道必經之地的貝希斯敦綠洲,下令修建了一個巨大的頌德碑,把他自豪的偉大功績通通刻在池水旁高高的石壁上,讓行經此地的行人商旅們永遠能夠瞻仰。

  這就是貝希斯敦銘文石刻,離地高達一百公尺,是古代世界最雄偉的摩崖石刻,也因為高高在上無法親近,所以在伊朗伊斯蘭化的一千四百年之中皆沒有被破壞。




  西元1800年,德國哥廷根一位語言教師格羅特芬德(G.F. Grotefend),對來自西亞的楔形文字產生了興趣,於是開始了譯讀的工作。格羅特芬德用科學的方式去解譯,去找出字詞與符號之間的規則,最後他成功的辨認出古代波斯國王的名字,並且翻譯出了九個古波斯的文字符號。

  但是在那之後,古波斯楔形文字就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沒有新的發展,有個原因是當時古波斯楔形文字的拓本並不多,因此相關的研究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如果要徹底的破譯,那必須要獲得更多的古波斯楔形文字銘文。

  西元1835年,印度是大英帝國的領土。那時有一個駐印度的英國軍團,來到了克爾曼許擔任軍事顧問。其中有一個年方25歲的英國少校,亨利•克萊思維克•勞林森(Henry Creswicke Rawlinson),他是一個業餘考古愛好者,也是一位語言天才,在駐印度期間他學會了梵語、波斯語等多種中亞南亞語言。

  勞林森一到了克爾曼許,就立刻到了哈瑪丹去研究當時常著名的古波斯銘文石刻。哈瑪丹是古波斯的四都之一,留下了一個洞窟銘文石刻,因此許多研究古波斯語言的學者聚在哈瑪丹,想從中得到藏在楔形文字的祕密。

  但是哈瑪丹的摩崖石刻,經過了一千四百年伊斯蘭化的破壞,有許多地方已經難以辨認,讓原本的文意中斷,增加了破譯的難度。

  其實當時的學者也知道,若要破譯古波斯文字,是必要找到一篇完整未被破壞的銘文才有較大可能。在往返哈瑪丹的道路上,勞林森發現了在比斯通的泉水旁,有一片巨大的摩崖石刻,高懸在離地一百公尺的絕壁上。



比斯通附近險惡的岩石大山




  我的巴士奔馳在古波斯的御道上。這一路上風景奇偉,幾座禿峰錯落在浩浩黃沙平原之間,很有魔戒遠征的場景感。我甚至還看見一座現代化的煉油廠,兀然出現在車窗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惡趣味。

  巴士在平原與山脈間繞行,大概半小時,道路筆直的往一座遠方的禿石頭山前進,我眼睛直直的看著那一座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真的很靠近的時候,我很清楚的看到石頭山中有一面光滑的石壁,上面好像有雕刻….

  「比斯通!」我興奮的大喊,旁邊的伊朗當地人也像是跟著我歡呼一樣喊著:「比斯通,對!那裡是比斯通」遠遠的,我就能看到貝希斯敦銘文了,我想當年的勞林森也是在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了!

  巴士在道路在急轉彎處放我下車,我背著沉重的大背包朝向石壁走去。這裡沒有任何英文路標,也沒有任何指示標誌,但是我在車上已經看到了,知道方向就左方,非常清楚。

  通過了一個小公園,就會看到遺址的入口。即使這裡名列UNESCO的世界文化遺產,但是遊人不多,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伊朗家庭在這裡走動。


後來的伊斯蘭政權也在附近留下的一些石刻



  到了這裡,我才知道這裡是一個歷史公園,除了貝希斯敦銘文石刻之外,還有一些不同時代遺留下來的石刻或遺蹟。這些遺跡橫跨整個人類的文化發展史,也是有千年之久。不過,在光芒萬丈的貝希斯敦銘文石刻旁邊就顯得舉無輕重了,更何況我在亞西胡衝亂撞好一陣子,對於區區一兩千年的歷史感已經冷淡,大概要在發生在紀元前、非基督教非伊斯蘭,歷史有超過兩千五百年或三千年以上的遺蹟或古物,我才會覺得眼睛一亮…

  在更往前走了一些,我看到了一個水池,那場景真的跟我小時候看的書上描述一模一樣,一池圓形清澈的湧泉,百餘公尺的石頭絕壁在泉水池畔聳立,古代世界最偉大的摩崖石刻就懸在上邊!



池水旁的貝希斯敦銘文石刻斷崖




  這一片摩崖石刻,被勞林森命名為「貝希斯敦銘文石刻」。雕刻的面積長6公尺,寬2-3公尺,上面的銘文除了波斯文文本外還另外有巴比倫文字與埃蘭文字的文本。這一片石刻高距在石壁懸崖之上,很難攀登上去,但也因此從來沒有被破壞。其實十九世紀時也有其他學者發現這片石刻,但因為難以攀登總是望之興嘆。

  但是勞林森以驚人的決心爬上了這個懸崖,並且拓下了刻印在上面的銘文。這片摩崖石刻很大,不可能一次全部拓印完成。於是勞林森以無比的毅力,數次前往比斯通,冒著生命危險攀上峭壁,一次又一次的拓下了新的拓本,終於完成了全部的拓本。


石刻上的浮雕,有瑣羅亞斯德與大流士一世的人像



  這段時間勞林森還曾經去阿富汗參與戰爭,戰爭結束後他又返回伊朗,一直到1844年才完全將「貝希斯敦銘文石刻」全部拓完,前後竟達十年之久。

  在這十年中,他也持續的研究他已經拓得的銘文,並且以德國人格羅特芬德的研究為基石,在加上他本身豐富的語言知識,終於有系統的逐漸解構出古代波斯的文字密碼。

  1846~1847年間,勞林森將他的研究成果發表在倫敦的「皇家亞洲學會期刊」上,從1800年到1847年,歷經了47年人類終於成功解譯了沉睡了兩千年的古代波斯文字!

  波斯文字的祕密一破解,貝希斯敦銘文的另外兩個語言文本:埃蘭文字與巴比倫文字也隨後譯讀成功。在這之後西亞其他楔形文字,如古腓尼基文、古亞述文、古西臺文、古烏拉圖爾文、古蘇美文……也是如破竹般一一被解開……

  因此「貝希斯敦銘文石刻」可說是通現代通往遠古世界的鑰匙。因為波斯皇帝大流士好大喜功的遺產,在加上英國軍官勞林森鍥而不捨的冒險精神,兩人跨越千年的通力合作,打開了遠古文字幽暗的門扉,找到了通往古代世界的道路。那些不得其意的符號頓時成為詳實的記錄文字,讓我們能夠確認文明的起點、追溯神話的原型、補上歷史的拼圖,甚至讓遠古人類的生活樣貌活生生的重現在現代人眼前…




  現代的伊朗政府,在石刻下方闢建了一些山路,讓人們可以更近一點的親近貝希斯敦銘文石刻。

  我背著所有家當,吃力的一步一步的爬上山路。其實這山路也不長,但像這樣背著沉重的背包走伊朗在烈日陽光下,還是感覺不太輕鬆…….

  山徑在石刻下方二十公尺處嘎然而止,有一道鐵門擋住。鐵門之後可以看見有現代興建的鐵梯,迴旋而上可以直接到上頭的銘文石刻旁。

  『大概要伊朗或UNESCO的高級官員才能進去吧?』我暗自猜想著。


石刻與旁邊的鐵梯



  我仰望這個石壁,這岩石並不好爬,因為上面有許多Over面的石壁,而且這些石壁有明顯被磨光滑的痕跡,這應該是大流士當初興建的時候,刻意磨平以免有人上來破壞。但這也更顯示了英國人勞林森,不但是個語言天才,更是一位攀岩高手、不畏艱難挑戰的勇者。

  據說他1844年阿富汗戰爭結束後,回到比斯通作最後一次的拓印工作時,還差一點從上面墜落。但我想古物有靈,上天必會保佑他且讓他安然無事,讓亞西人類文明之源的祕密,藉由勞林森之手重現在人類眼前。我不是古文字的專家,無法知道這破譯之路有多麼艱難。但我有一次看討論區有人在討論這件事,裡面的人討論到勞林森的破譯之路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不同於埃及的羅塞塔石碑,上面有並列著現代人能夠理解的古希臘文可供比對,貝希斯敦銘文石刻上面的三種文字都是無法辨認的古代文字,勞林森幾乎是用大海撈針的方式找出符號間規則、再用近乎「天啟」的方式大膽的猜測,最終能夠成功解讀出古波斯文字,這大概也只有他一人能夠作到……

  這是勞林森破譯古代西亞楔形文字的故事,而這故事也在我心中埋藏已久,從莽莽慘綠年少一直到今日長大成人,我終於能夠站在偉大歷史遺跡面前,親眼目睹這個年少至今的夢想。


 

左:仰望貝希斯敦銘文石刻 右:還是要來合照一張啊!!



  石刻下的地勢很高,我獨自一人,俯瞰著伊朗蒼蒼茫茫的黃土色高原,看著正午的烈日陽光,數著車子在兩千五百年的波斯御道疾駛奔馳…

  那條御道延伸過去就是巴格達。如果我能去巴格達、去巴比倫、去烏爾、去烏魯克,那我的旅程就還沒結束,但我不可能去的,那邊是戰火中的伊拉克。我突然發覺旅行就要結束了,我的亞西追尋人類文明之源的旅程,此刻正在貝希斯敦銘文石刻的下方畫上句點。

  我靠著大背包,坐在石壁下發呆,兩眼征征的望著山下的波斯御道。這時,我覺得有些茫然。我不知道我回土耳其之後要去哪裡,我離開伊朗,是因為我沒錢了、簽證到期了,所以我必須離開伊朗回土耳其。

  因為旅行就要結束了,就只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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